在提及自己的学史经历时,我最怕听到的是“家学渊源”。在这方面,我清楚自己的差距太远。我是在而立之年才真正接触到历史学科。我知道,我走上史学道路,父亲是感到欣慰的。但在我的青少年时期,父亲从未刻意培养或限制我的兴趣;对于我的志向选择,也从未过多干预。这是出于父亲的开明,或者他心中可能曾有什么顾虑甚至难言之痛,以前我未曾想过。回头来看,父亲对我最深的影响,应该说是熏陶渐染的“平日不言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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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后辈,父亲有严格要求的一面,也有尽力护佑的一面。他不仅爱才惜才,孜孜于培育史学人才,而且希望人人都能得到良好的教育、合理的机会。60年代前期,我的一位初中同学因凑不齐学杂费而辍学,父亲听说后,当天即让我赶到同学家中,把应该缴纳的费用带给她。此后的两年中,每个学期都是有我的一份,也有她的一份。
父亲说他的家乡“是真正的穷乡僻壤”,对于农村考入北大的学生,他通常多一份勉励。80年代后期,他早离开了历史系的教学与行政岗位,却仍会为学生的遭际牵肠挂肚,寝食不安。1989年夏,有些学生临时决定回家却无从筹措路费,父亲知道后,毫不犹豫拿出积蓄帮助他们。毕业班学生找工作困难,父亲不管是否熟识,都想方设法为他们帮忙。父亲去世之后,学生们回到母校,曾到父亲遗像前汇报他们的成就,一个个动情失声。
“文革”结束后父亲付梓的首部论文集,是1994年面世的《邓广铭学术论著自选集》。当时我曾帮他校订整理旧作,处理过一些鲁鱼亥豕的问题。该书正式出版后,父亲在扉页郑重地写上“小南吾儿存念 父字”数字。看着这遒劲而略带颤抖的字迹,到今天还是忍不住落泪。
——节选自邓小南《想念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