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不似旧家时：《金石录后序》中的李清照与赵明诚

2021-01-24 14:07:56

《金石录后序》是文学史名篇。本文以女性视角进行重释，于赵明诚、李清照关系阐微发覆，解构神话，阅后惹人饮茶深思。

南宋绍兴二年（1132）夏，李清照再嫁张汝舟，不满百日即与之解除婚姻关系。闪婚，闪离。这一切距前夫赵明诚逝世，仅三年。

李清照与第一任丈夫赵明诚平日被认为是一对志同志合的恩爱佳侣，然而她即使放在今天都颇不平常的第二段婚姻，让人不由得猜忌她与赵明诚的情绪——李清照再嫁时，刚竣事流离转徙的避祸，而赵明诚恰在这时代逝世，也就是说她才为赵服完丧不久。固然李清照的第二段婚姻迷雾重重，闪婚闪离都没有确凿原因，但我们不禁会想，即使她有受愚婚的或者，又受到来自兄弟的压力，若因其想念赵明诚而坚执弗成，谁又能将就得了如许一位有个性的才女？她第二段婚姻的来由，必定在第一段婚姻里。

《金石录后序》是李清照为赵明诚的《金石录》写的一篇序，也是一篇带有自传性质的散文。赵、李两人早年吃力心搜求图籍古器，这些文物若何在北宋末年的大事件中损失殆尽，赵明诚又若何离世，在个中都有具体记载。这篇描述了李清照第一段婚姻的文章，能够看作解锁她第二段婚姻的暗码。

裂隙

《金石录后序》中因有对婚后平常富有情致的描写，常被视作赵、李匹俦珠联璧合的证据。诚然，故事起头时是才子佳人的艳丽童话，只是最终没能阻止两人渐行渐远的脚步。

李清照十八岁与赵明诚成婚，最初两人因志趣相合，渡过了一段极为融洽的时光。他们先是栖身在国都，赵明诚其时就有“尽世界古文奇字之志”，每在外求得碑文书画，回家便与老婆“相对展玩品味”。偶因筹钱不足无法购入心爱的画作，则“匹俦相向惋怅者数日”。后回山东青州屏居桑梓，赵明诚持续在业余时间尽其所有搜寻书画古器，“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博学多识的两人闲来玩背书的游戏，谁记得最正确谁就先品茗，而获胜者往往乐到茶水倾覆怀中，茶一口没喝，反倒赶紧站起来整顿衣服。如许轻松欢畅的夫妻生活放在何时也许都是让人艳羡的。那些年的时光，他们配合爱着收集书画古器，配合爱着对方，惬心的生活让李清照自叹为“葛天氏之民”，“情愿老是乡矣”（《金石录后序》）。

但惬心的生活逐渐显现了不和。跟着藏品的增多，两人在家中置办了书库大橱，又制订了取阅甚至责罚的划定：“如要讲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金石录后序》）因为这个句子缺乏人称，我们不知道这些划定是针对夫妻两人，抑或只是针对李清照的。我们也不知道赵明诚是否对这些划定感应过不适，我们只知道接下去李清照明确写出了本身的感触：“余性不耐”——我受不了了。

在《金石录后序》中，这是第一处让我们意识到夫妻两人不再是一体，而是各自有了分歧思惟的时刻。李清照不肯收集来的金石书画像贡品一般被供奉起来，于是起头本身省钱买书。“于是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刓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于是几案枚举，床笫枕藉，领悟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金石录后序》）第一次，和赵明诚的收藏情趣分歧，李清照有了只属于她本身的、任意阅读的情趣。

固然他们都还爱着念书与收藏，都还爱着对方，但之前动辄相对悲欢的“我们”，起头酿成了“我”与“他”。

崩塌

乡下念书的平静生活持续了二十年，被战乱打破。

靖康之难。北宋靖康元年（1126），金人攻下汴京，次年（1127）俘徽宗、钦宗北去，康王赵构急急即位为高宗。时李清照匹俦在山东，已预见情形危机，预备南行逃亡。正值赵明诚母亲病逝于江宁，赵遂先行南下奔丧。李清照在家中整顿出十五车卷帙古器，并不得已留下了十余屋书册，于昔时十二月赴江宁与赵明诚会和。两人在江宁停留近一年后，又筹算搭船沿江而上，在赣江流域择地而居。就在他们走到池阳时，赵明诚接到了知湖州的诏旨，刚团聚不久的夫妻又将面临离别。

此时的南宋，金兵仍在残虐，宋高宗已于南方流离经年，遑论通俗公民。池阳相别之时，李清照独自站在堆满藏品的船上，望着岸上即将履新的赵明诚，隔水呼出了揪心一问：“如传闻城中缓急，若何？”

李清照浓墨重彩地写下了这一次夫妻对话，她详尽地描绘出赵明诚其时的衣装、神情、动作。同心奔赴前途的赵明诚显然表情大好，“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他似乎完全没有属意到此时老婆的表情已经“甚恶”，精神焕发地戟手遥应曰：“从众。迫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尊抱，与身俱生死，勿忘也！”（《金石录后序》）遂骑马绝尘而去。

这是《金石录后序》中独一一次夫妻问答，问答的内容也实在新鲜：从赵明诚的回覆中，我们似乎会认为李清照在问他事势危机时该若何处理那些藏品。而事实上，从青州逃出来时，是李清照本身把金石书画一路运到江宁的。在家中整顿藏品时，她已清楚地列出选择的顺序，“先去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时者，器之重大者。”（《金石录后序》）每一件藏品都是她和赵明诚的配合心血，她会不知道每件的价格吗？她与赵明诚共处几十载，会不认识他的喜欢吗？她真的需要在赵明诚临走的那一刻再问他该先丢弃什么再丢弃什么吗？

不，李清照的那一问不是个真正的问题。作为一个女人，无论何等宏儒硕学精明强干，她心里也必然是盼望被爱的。李清照其实是想经由这一问来确认赵明诚在生死关头最注重什么，而她最等候的谜底也无非是——“你”。一个女人在这等景遇下对丈夫提出如许的问题再正常不外了。一个汉子，起码今天伶俐的汉子，该当领略，当回覆“你”的时候，谁人女人决不会在要害时刻真听了他的话把他的心爱之物悉数丢弃，相反，她只会拼了命也要保住他的所爱、维护他的幻想。

所以那基本就不是个问题，只是对情绪的考验。而赵明诚，没有经由。赵明诚给出了什么谜底？他明码标价似的敷陈了李清照，即使在人命攸关的时刻，也要记清所有藏品的价格以便保住更珍贵的器材，并再三强调，那些最主要的宗器，她李清照得和它们“与身俱生死”。

与身俱生死。在听到这个回覆的瞬间，李清照的心里必然是有什么器材在碎裂的。在战火四起朝不保夕的年月，她孤身一人要照管十五车的藏品，只看着赵明诚兴致勃勃地奔赴前途，眼睛似乎都没有在本身身上停留过，并且他居然还号令如果宗器不在，她也别再苟活。若是之前两人面临藏品的分歧立场只给他们的情绪带来了裂隙，李清照或许还抱着对丈夫的盼望，那么在这浩劫临头的时刻，她对赵明诚的恋爱信念，崩塌了。她把他看作最可亲信依靠的人，而他，把她看作了看守藏品的仆众。

而让这信念崩塌得更彻底的，是赵明诚临终之时的“殊无分香卖履之意”。赵明诚履新途中即因暑热大病不起，当李清照奔赴建康（更名后的江宁）去看他时已危在夙夜。如曹操般志在世界的人，遗令也不忘“分香卖履”关心诸位夫人的生计，而赵明诚，这个生前曾对他的藏品再三叮嘱的人，临终前只作诗一首，竟没有留下一句对李清照的通知。

在埋葬完赵明诚后，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写下如许一句话：“葬毕，余无所之。”那不光是地舆意义上的无所之，更是心理意义上的无所之。在这支离破碎的世界上，曾经最亲近的人在一次次危险她后撒手远去，曾经的幻想——那些珍贵的收藏——也似乎在此时一会儿浮现出可憎的一面。她该何去何从？

执念

李清照没有选择，她只能避祸。时建炎三年（1129）秋，接下去的两三年间，金军渡过长江四处追击高宗，李清照就根基跟随高宗逃跑的路线辗转于东南沿海。从建康出发，经临安、越州至明州，立即赴台州、剡县、黄岩、温州，复经越州奔衢州，再至越州，最终于绍兴二年春（1132）高宗至临安宁都后，李清照随至假寓。

能够想见，在无休无止的逃亡中，赵明诚留下的藏品会成为多大的累赘，李清照不得已将它们分批寄放在路途中。然而，金兵攻下洪州时，她托人送去的赵明诚遗物尽皆毁于兵火；接着，她寄放在剡县的书籍尽被官军收去；最后，她随身所携文物在越州被土民盗窃。至于当初留在青州的十余间藏品，也早就在战火中化为煨烬。当这仓皇狼狈的避祸终于竣事，当战事终于平定下来时，她与赵明诚前半生的所有心血，仅剩“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

此时的李清照，看着大难不死的几件“平平书帖”，不由得“疼惜如护头子”，却又最终发出感伤——“何愚也耶！”（《金石录后序》）

疼惜是轻易懂得的，那究竟是她的情之所系，也是赵明诚的所有过往。可骂本身傻，又是为什么？

她爱那些藏品，可为了珍爱它们，她被熬煎到形销骨立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似沙漏中的细沙般无时无刻不在溜走。本以念书为适意的她，比在田园时更无时无刻不感应憀慄。她本该是它们的主人，可如今她在成为它们的仆众。

赵明诚的“与身俱生死”也必然像个魔咒一样时刻盘桓于她脑中，熬煎得她无法喘息。这些器材仿佛件件都在张开着扭曲的大嘴，向她呐喊着它们和赵明诚的曩昔，呐喊着他们好笑又可悲的夫妻情缘。她也那么爱过赵明诚，可她如今甚至猜忌是“死者有知，犹斤斤疼惜，不愿留在人世”（《金石录后序》），才让它们在本身手中一一损失。

到此时岂非她还不领略，它们、以及同它们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赵明诚恰恰就是本身最大的悲剧？

领略。仍然，放不下。因为那是她的前半生。

逃避

金兵北撤，生活终于能够看似平静了。

她应该早就受够了避祸的流离转徙，受够了赵明诚的临别号令带给她的不懈纠缠，更受够了那段曾经完美的恋爱最后却以如斯支离破碎的局势倏忽且潦草地收场——这基本不是一个别面的终局，更要命的是她再也无法讨回一个别面的终局，因为赵明诚已经再也无法说话，无法醒过来面临她的质问——在你心中我究竟是什么？

解脱这一切的最好体式，或许是一头扎进一段新生活，至于这个新生活会是什么她很或者已经不在意了，哪怕来一场破罐子破摔也行——还有什么会比如今的生活更糟糕吗？也许没有了吧？

然则很不幸，为了逃避而做出的选择，往往并不会带来幻想的究竟。因为资料缺乏，我们对李清照第二段婚姻知之不多，但她在写给翰林学士綦崈礼的一封信中透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黑幕。她说本身“信彼如簧之舌，惑兹似锦之言”，却不想嫁了个“驵侩之下才”，她甚至直言不讳地写出了本身在婚后蒙受的家暴：“遂肆陵虐，日加殴击。”（《投翰林学士綦崈礼启》）

亲口向别人揭露本身被家暴的隐情，这在今天也绝非轻易，但恰是如许，我们才从这封信中读出李清照对这段急急杀青的婚姻有何等恼恨、惭愧，以及她执意离婚的决绝。只有当她从新婚中收获的是一个鄙俗不堪、频仍家暴的新夫时，她才终于从曾经纠缠不去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她错了，她无法靠别工资本身疗伤。凭据宋代律令，告状丈夫的老婆无论来由是否合法，都要被拘禁两年。李清照已经不管这些，哪怕身败名裂鱼死网破也冲要出束缚。是的，幻想、恋爱，都不在了，她没什么好失去了。

这时的李清照才算真正恢复了应有的理智。以她的才情、见识和勇气，她已冲破了太多其时的世人对女人的私见，又有什么所谓惊世骇俗做不出来？她敏捷将张汝舟诉大公堂，不吝为此系狱，九天后经綦崈礼搭救得出。无论声名若何，婚姻解除了。

救赎

又是两年曩昔了。当生活真正平静下来时，她写下了《金石录后序》，诉说了本身前半生与赵明诚的爱恨纠葛。

《金石录后序》的开首与结尾是颇值得寻味的，尤其当我们把它和赵明诚本身的《金石录序》放在一路看时。

赵明诚在序中依次解说了成书的原因、经由、以及全书内容，最后引用孔子的话，颇为高傲地写道：

孔子曰：“饱食终日，无所专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是书之成，其贤于无所专心，岂特博弈之比乎！辄录而传诸后世好古博雅之士，其必有补焉。

李清照的序同样介绍了丈夫这本书的内容、价格，倒是如许评价了他的收藏喜爱：

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分歧，其惑一也。

并在全文的结尾有意和赵明诚对立似地写道：

所以戋戋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者之戒云。

当赵明诚不无骄傲地认为本身对收藏的喜爱远比对博弈的喜爱高妙，并想以己书为后世好古博雅者的楷模时，被李清照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唐代王涯收藏书画，元载囤积胡椒；西晋和峤痴迷财帛，杜预痴迷《左传》。但遭逢祸乱，损失书画和损失胡椒毫无二致；出神成癖，贪恋财帛和贪恋《左传》也没区别——李清照连用四典作比，直言“其惑一也”，喜爱收藏并不比喜爱博弈高妙。她要把这一切都写出来，作为对后世好古博雅者的鉴戒。

两篇文章，就如许一前一后地夹在了《金石录》的开首和结尾，颇似李清照的讪笑与自嘲。

她毫不掩盖地否认了赵明诚的痴迷，否认了本身曾经的痴迷，也带同否认了本身和他的情绪。李清照必然是深爱过赵明诚的，谁人有着配合喜爱、相似境界、甘愿与她联袂面临整个世界的他。只是那毕竟回不去了。

一段分道扬镳的恋爱，半生不胜回首的记忆，还要把它写下来。为什么？因为，写出来就是救赎。靠再婚来重塑新生活也无法抹去的回忆纠缠，写出来，或许就能放下了。

李清照在临安的日子，曾在佳节为宫廷献诗，曾去判定米芾的书法，曾想做贵族女子的先生。她活到了至少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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